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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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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天气实在太冷,田间路上早已没有人影,连平日在水田上空款款而飞的白鹤,也冻得宁肯躲在家里饿肚子,不愿出来寻找鱼虾了。老天阴沉着脸,没有个止息的筛下霏霏细雨,给已经冻僵的大地,毫不怜惜地浇上一层又一层的湿冷。

  几天没见金生牵牛从院坝进出牛圈了。

  牛圈,七拱八翘、破破烂烂的门上孤零零的挂着一把锁,一阵一阵的风朝里灌。破门上,有几根谷草,大约是前几天金生拖草进牛圈时被掛住的,随风卷动,看上去,很柔弱,很无助,很可怜,似乎再有一阵风来,便会刮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金生终于来了,在院坝的草堆里使劲抽出了几个谷草,抱着,匆匆进到牛圈里,不一会,空着手出来,拉上门重新锁上,低着头,谁的家都不看一眼,便匆匆走过院坝。

  往日,金生走到哪里都唱歌乐神的,今天是怎么了?像老天爷一样阴沉着一张脸,见他一路上好像还偷偷抹了两次眼泪。

  2

  第二天,天晴了,还是很冷,直到下午,太阳都只是一团橘红,不发光,更不发热,反而好像在吸收热,弄的整个院子成了一个开着口的冰窖。

  有两三个社员来了,在院子里旋,到牛圈从门缝往里瞧,神色不同寻常,惹得院子里的黑狗都认不到他们了,汪汪的叫,叫了几声,这几人根本不理它,它便无趣的咽下了还没叫出口的那一声汪,蜷进狗窝里。

  不一会,队长也来了,金生的爹也来了,拿来了钥匙,打开牛圈,人们便挤进牛圈里,随后又出来了,一个个都阴沉着一张脸,摇头叹气。

  这是怎么了?

  忍不住好奇,溜进牛圈。

  牛圈里黑黢黢的,有一个小窗,漏进一缕暗淡的光。金生养的牛躺在角落上,身边都是谷草,看来,金生抱进来的草,它根本没有吃。一只牛头从谷草里露出来,有气无力的耷拉着。

  一头小牛靠在老牛的身边,时不时用嘴去舔舔老牛的脖子,好像是想唤起老牛的精神,又像是提醒老牛吃点草。

  老牛和小牛都望了我一眼,很快又懒懒的收回眼光。

  突然觉得,只透着一丝光亮的牛圈,似乎变得更加幽暗,甚而有些恐怖起来。一股冷风刮了进来,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冷噤,像有什么可怕的幽灵,随风刮了进来,要在黑暗中作怪。

  急忙退出牛圈,临出门的刹那,瞥见了那倚靠在一起的母子,虽然它们有庞大的身躯,冥冥中却突然变得十分脆弱,弱得犹如圈门上随风摇曳的谷草,再一阵风来,便会把它们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3

  这对母子,是金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去年春天,小牛落地。

  春阳照在这对母子的身上,金晃晃的。母亲高兴了,昂——的一声长啸,牛仔便四蹄一腾,欢跃的奔向它的母亲,俯在母亲的腿下,咬住奶头,甜蜜的吮吸。

  耕地了,老牛拉着犁铧在田里走;小牛便在附近的田埂上闲耍,一会儿这嗅嗅那嗅嗅,一会儿腾跃小跑。

  收工了,金生牵着老牛往家走,小牛便一前一后的跟着,时而停下顽皮,见母亲走远了,又扬起四蹄去追。

  农闲,金生牵着老牛出去放,我背了背篓跟着去打草。

  老牛在山坡上低头专心的吃草,任随小牛满山乱跑,跑不见了,也不管不问。肚子吃胀了,便卧在草地上休息,悠闲的晒太阳,嘴里不停的咀嚼着,眼睛盯着前方,像是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又像是在推敲着一首诗。

  生产队有个规定,不允许人骑牛背。可金生背着人,偷偷扶我上牛背骑着玩了好多次。老牛很听话,对我很亲热,低头任随我蹬上它的牛角,爬到它背上去,在它背上轻轻一拍,它就会小跑,让我过足骑牛的瘾。它跑得还很平稳,生怕我从它背上摔下来。

  已记不起,老牛下了好多个仔了。此前的一个仔,已经成了壮牛,长得牛高马大的,人见人爱。生产队里的人犁田,都争着抢着用它。同样大小的一块田,它拉着犁铧,呼呼的犁完了老半天,别的牛还在田里呼呲呼呲的慢悠悠的走着。

  仔大了,母亲便老了。

  今年春耕时,喂牛户都把牛牵到院子里来加餐,喂胡豆,其他的牛吃得个欢,吃完一盆,舔舔舌头还想吃二盆。但这头老牛却细嚼慢咽的,吃了一大半,便停下不吃了。

  生产队便议论,将这头老牛牵到市上去卖了,不知怎么的,没办成。

  年轻的说,是金生哭着闹着不愿意;老人说,是老牛念旧,牵不走。

  4

  西边的太阳更红了,红得有些怪异,血橙似的。

  院子里,人更多了,一个中年人,把油腻的背篼往院坝上一扔,哐啷,刀刀钩钩的便滑了出来。

  老牛被牵着,一步一步的走出圈来。往日油黑的皮毛,现在变成了灰白,还打了很多皱褶,随着腿的移动,癞扑扑的皱褶便褶过来,又褶过去。小牛,无声的跟在后面,眼神里,露着惶恐。

  老牛被拴在院坝边的马柑树下,几个壮硕的男人拿了绳子,圈住了老牛的四只脚,有人喊了一声:“拉!”几人一齐用力,嘭的一声,老牛摔倒了,四肢不住的刨动,昂——的一声惨叫,眼泪一涌而出。

  小牛听见叫声,想靠近,被人拦住,只有无奈的在人群外转来转去,还很幼嫩的喉咙里,不时发出昂—昂—的悲啼。

  不一会,人群突然散开,噗的一声,一股鲜血喷到了马柑树上,糊住了树干,还顺着树干直往下滴。

  此时,夕阳下的马柑树,失去了往日的翠绿,昨日残留的雨滴,闪烁着夕晖,似为老牛泣出的青泪。

  远远的山垭处,残阳似血;近处的院落,笼罩着血色。

  老牛没有了动静,大约它的魂灵,已随那一股喷出来的血一起飞了出去。

  血还在滴,灵魂已远去。

  5

  第二年,春天又来了,春阳照样升起,桃花、梨花、杏花照样盛开。蜜蜂依然嗡嗡的飞,小鸟依然叫得个欢。那颗马柑树,照样飘出花香。

  春天一派灿烂美好,而那头老牛,再也见不到了。

  还会不会有人想起这头老牛?会不会有人去追忆,曾经有一头老牛,耕耘过这片土地?

  冬日里那一整天不见人影的金生,这时终于看见他了,穿着夹袄,栓了根草绳,在水田里扶着犁,嘴里“嘘呲—嘘呲”的嘘着口哨。看他背影,哪里还是走到哪里笑到哪里的小年轻,像极了一个伛偻的老人。

  走在金生前面的是那头小牛,埋着头,拉着犁,蹬起四只脚,一直往前走。

  田边,桃花开得正艳。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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