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到过年的时候。对年轻人来说,过年的意义可能更多地是休年假、是走亲访友、是吃团圆饭。能撕开过年的记忆并让记忆愈发深刻的,总是一些中老年人。
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小时候遭受三年自然灾害带来的贫困,青少年时又赶上“社教”和“文化大革命”政治运动,过年的记忆就尤其深刻。我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穷,国家又开展“破四旧”运动,因此讲究过“革命化的年”。记得在小学三年级时,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就叫“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在革命化的春节中,人们拜年说“祝您今年当上劳模、受到毛主席接见”等。革命化的春节推行“五不准”,不准放鞭炮、不准烧香拜佛、不准滚龙舞狮、不准大吃大喝、不准打牌赌博。因此,那时候过年,也就是吃上一顿水饺然后鼓足士气干革命。
过革命化的年,就是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宣誓大奋战。记得有一年,刚吃过年夜饭,村里的大喇叭便响起来。公社广播站的女播音员,声音高亢有力,宣读了一篇表扬稿,说是“新年谱新篇,公社“铁姑娘连”初一大战九龙湾,誓把洼地变粮田。”九龙湾是汉马河泄洪改道淤积的河湾,由于地势低,夏季常发生涝灾。受大寨铁姑娘连的影响,我们公社从各村抽调了几十名优秀女团员青年,组成了“铁姑娘连”。她们在公社团支部的带领下,拉土填洼,利用春节时间把低洼的淤泥湾改造成良田。
对普通老百姓来讲,过革命化的年就是忆苦思甜。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为在广大农村开展宣传教育活动,国家广电总局开展了“广播下乡”运动,在全国农村建立广播站,我们县较早实现家家通有线广播。有一年的除夕,县里请了一位冉姓老人,作忆苦甜的报告。那老人记忆力好,口才也好,把旧社会受苦受难受压迫的细节叙述的绘声绘色。老人从年三十吃过中午饭开始讲,一直讲到晚上掌灯时分。老人声泪俱下,把旧社会的苦、新社会的甜描绘的淋漓尽致。他劝告大家,不要相信鬼神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他用略有唱腔的顺口溜说:“庙里的把戏骗人的,一把麦秸一把泥,鬼神都是泥捏的”。老人的话后来被各村纷纷写进批判封建迷信的大字报里,直到现在,想起这句话,我脑子里就回荡起冉姓老人浓浓的唱腔来。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农村还没通电。晚上没电灯没电视也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天一黑大家就早早地上床睡觉。漫长的冬夜都不如窝在被窝里幸福。除夕睡的晚一点,一家人围在一起包初一凌晨吃的水饺,然后啦啦过年的话,晚上八九点才去睡觉。年夜饭等到大年初一五更天吃,吃完饭天正放明,大人们去参加热火朝天的开年劳动宣誓大会,孩子们走街串户去拜年。鸡叫三遍的时候,母亲就和大姐起床下水饺。那时候家里姊妹多,生活窘迫,过年最好的饭也就是下两锅柸素馅的水饺。水饺煮熟了,母亲就嘱咐大姐,盛一碗水饺汤泼到大门外,算是给南来北往的神灵祭奠。有一年,就在大姐把水饺汤浇在地上的时候,大路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大妮,干么呢?”听声音像是老支书。大姐象犯了大错,慌忙往家跑。那个时候“破四旧”运动如火如荼,过年到大街上祭奠神灵自然是很严重的四旧之风。幸好老支书与我家关系不错,母亲和姐姐担心吊胆了一上午,村里的喇叭里也没出现批评我家的音讯。到了晌午,参加集体生产动员大会回来的父亲说,“老支书让我告诉你娘俩,以后不要糟蹋粮食,自然灾害时,一口汤都能救活一个人呢。”从那以后,我家过年再也没有到大门外祭奠神灵,日子照样过得顺顺当当。
虽然不到大门外祭奠过往的神灵,家里的祖先和神灵依旧要偷偷拜的。这和过年许多习俗一样,已经刻入每个人的记忆基因,一两代人难以磨灭。
我出生时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由于先天营养不足,我从小体质很差,长的赖赖巴巴,一直到三四岁,还需要大人们一口一口往嘴里喂着吃。七八岁时,我个子要比同龄人矮半头。那时大姐十七八岁,一天出工回来,她放下锄头就急冲冲地拉着我往院子里跑,她急促地说:“小弟、小弟,我今天听人说,有个治疗小孩子长不高的好方法。”她指着院子里那棵大椿树:“过年的时候,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偷偷地抱着大椿树说“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了当栋梁,我长长了穿衣裳”,一连说七遍,大椿树就显灵,就能让你个子长高。”姐姐的话让我对年的盼望是那么急渴,好不容易盼到了那个年的到来。三十晚上,大人们围着煤油灯包水饺,啦年话,二姐和哥哥都困得坚持不下,去睡觉了。我被大人们催了好多次,才穿着衣裳钻进被窝。他们不知道我的秘密,连大姐说完也早早忘记了,我要等深更半夜祈求椿树帮我长个子。不知多长时间,我迷迷瞪瞪地醒来,哥哥睡的死死的,窗外漆黑,院子里没有一丝丝动静,街上也没有一丝丝动静。我顾不得寒冷和害怕,跳下床,趿拉着棉鞋又披上一件哥哥的棉袄跑到院子,抱着大椿树边念叨边转了七圈。后来,我的个子虽然没长很高,但身子倒也日渐一日地强壮。
农村里迷信之风日渐破除,但一些老的习俗还是保留下来,并随着社会发展注入时代气息。过年贴春联是两千年来传承不绝的习俗。每到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开始贴春联。红红的春联挂在泥土垒成的门跺两旁,给土黄土黄、萧萧索索的冬日农村增添一抹亮色和生机。春联上美好祝福承载了一家人的愿景和希望。我父亲小时候读过私塾也上过新式学堂,毛笔字写得好。每到二十七八,他就开始在家里写春联。除了一个街上的街坊邻居,连前后街的相好人家都卷着几张红纸来找父亲写几幅。在我还未上学的时候,父亲写的最多的是毛主席诗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以及“红旗漫卷西风烈,敢叫日月换新天”等。父亲写春联的时候,我当帮手,帮他压纸,帮晾对联。每写完一幅,父亲就教我念一遍。因此,我等于较早地进行了文化启蒙,没上学就认识了许多文字,并背会了一些毛泽东诗词。这也引导了我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从事了与文字有关的工作。
随着我的年龄不断成长,父亲写春联的内容也在不断丰富和变化。后来,“学大庆人艰苦奋斗,走大寨路自力更生”、“东风浩荡革命无限好,红旗招展生产气象新”、“红心向党抓革命,争先恐后促生产”等渐渐成为主流。再后来我当了兵,父亲一次在家信中说,你当了兵,咱全家都无限光荣,村里和乡里都来咱家慰问,我写一幅“光荣门第春常在,忠厚持家福永存”的春联贴咱大门上。我当了三年兵,父亲写了三年同样的春联。八三年,我退伍回家,过年时父亲仍旧写春联。那年,他写了“改革开放国富民强,联产承包地久天长”。我感受到,中华文明几千年,虽然年年岁岁花相似,但年的味道永远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停地变化着。这也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传承不断的原因吧。
破“四旧”时期过年,最热闹的就是集体劳动大动员,田间地头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奋进的人们喊着口号,临村临队的人们暗地里较量着人气和士气,那催人奋进的氛围,丝毫不亚于后来各地组织的春节农民文化艺术汇演。热闹是外面的,关起门来,各家各户的老人们又虔诚地偷偷履行着自己的过年仪式。
鲁西南平原上的农村,一般人家都在堂屋正门东边的窗户外垒一个平顶的鸡舍,过年的时候,鸡舍就变成了“香台”,一个茶碗装半碗黄沙放在鸡舍上边当香炉。老人说,世间的妖魔鬼怪祸害人间,过年时要在院子里烧香拜请天兵天将下凡,捉拿这些鬼怪,等到元宵节,这些妖魔鬼怪都除净了,再烧香送神仙上天。做完这些,然后到堂屋里八仙桌前,对着祖先的牌位进行磕头、祷敬词。
厨房里灶台前还要贴灶王爷。灶王爷是最小的神,负责灶台的安全。我们这里有句俚语,窝囊谁逞能时就说“你看你能的,就像灶火窝的神仙”。每年腊月三十晚上,要把灶王爷画像贴到灶台前,次年腊月二十三揭下来烧掉,据说,这天灶王爷需要到天上汇报一年的工作。灶头不大,但关系着每家每户的吃喝,也等于时刻洞察老百姓的疾苦。为了给灶王爷送行,民间一般称腊月二十三为小年,并用麻糖上贡,意思是让灶王爷吃了麻糖,到了天上给玉皇大帝多说些甜言蜜语。
这些都是传说,在我小时候过年的记忆里,基本没见张贴过这些神像,到上了初中,过年时蓦然发现集上多了许多年画和灶王神,红红绿绿的线条,很像敦煌飞天。虽然直到初中家里过年才张贴这些被喻为神灵的年画,但从小就跟着大人烧香磕头并不断地聆听这些传说,等到过年时家里拾掇这些,反而感到一种亲切。成年后,虽然接受了很多现代文明教育,但一到过年,我还是总乐此不疲地张罗这些东西、举行这些仪式,并养成了一种习惯。做这些仪式时,面容凝重,心怀虔诚。这种虔诚无关乎鬼神,更多的是对传统的一种敬重和对祖先们的一种祷念。
过年的习俗还有很多,捏灯盏是我们当地的一种重要风俗。灯盏就是用杂面捏成厚底盏碟状,然后放在锅上蒸熟。除夕晚上,在每个灯盏里倒点豆油或棉籽油,然后在中间插上一根缠了棉花的谷穗棒或火柴棒当灯芯,点亮后分别放到屋里屋外的角角落落。据说灯盏照过的地方不生蝎子蚰蜒、不招邪魔鬼怪。
捏灯盏是母亲的拿手活。“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当我上中学的时候,家里粮食渐渐充足起来,过年蒸馒头连续蒸好几笼。白面的、全麦面的、玉米面的、地瓜面的,各色的馒头要蒸一簸篮,一直吃到整月十五。腊月二十八,母亲就忙着活面发面蒸馒头,然后顺便蒸点花糕和灯盏。灯盏要用杂面来捏,杂面就是由小麦面、玉米面、豆子面、地瓜面及小米面掺在一起,象征着五谷丰登。活杂面必须用热水烫,才能粘在一起不发散。母亲蒸馒头捏灯盏时都是姐姐们帮忙。她先用陶瓷盆烫好一块面,放在案板上进行稍微搓揉成长条状,然后掐成鸡蛋大小的面剂子。母亲把面剂子放在左手心里,握住,然后用右手大拇指按住剂子中间旋转,一个碟状的容器出来了,然后沿器口捏成水饺边样的花边。一般一家捏十二个,一个代表一个月。一月捏一个花边,二月两个花边,依次类推。捏灯盏的水平高低体现在形状,外型要匀称稳重、灯壁平整、厚薄适中、花纹要漂亮,放在案板上不歪不斜,这样倒满油的时候不淌。剩余的面则捏成些小鸭、小猪等,哄着小孩吃。蒸灯盏时也很有讲究。十二个灯盏按月份排列围着蒸笼放一圈,中间蒸其他的。灯盏蒸熟后,要沿着灶口往里掀锅盖,然后看看每个灯盏凹里有多少水。水多的,代表着那个月份雨水大,干的就代表着那个月份要干旱。
再后来,日子越来越好,我们姊妹几个相继成家离开了老村。我每年都回老家陪父母过年,过年的礼仪开始减化,过年的味道开始变淡。买春联替代了写春联、福字代替了年画,蜡烛代替了灯盏,春晚代替了其他活动,连拜年也很多时候用电话或短信代替了。
如今又到过年的时候,父母都已去世多年,我也渐渐步入老年。年青人为了生活,停不下奔波的脚步,小孩子们则每天忙着厚厚的寒假作业。想起过年的点点滴滴,我蓦然生出某种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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