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叙述的春耕备耕是发生在七、八十年代前的事。那时,我还生活在家乡农村——浙西南地区四面环山的一个小山村里。这里地貌环境曾被称之为“九山半水半分田”,田少山地多,那时粮食一半是靠种植番薯来充当,才能填饱肚子。番薯耐旱、耐晒、耐土地贫瘠,适应性强,而山地具有松沙性、沥水性等特点更利于番薯的生长。
我记得在年过后没多久、在一个阳光的灿烂日期里,父亲就在房屋前的菜园地里忙着孕育番薯种了。在地里挖掘五十厘米左右深,长与宽度可根据孕育番薯种多少来定。再倒入猪栏粪、人粪和草木灰,上面填一层泥土,然后在上面码放一根根、一排排番薯种。再覆盖一层薄泥土,盖上稻草和塑料薄膜。那时父亲也要叫我帮忙过,如到地窖、或稻草遮盖的泥土堆里搬来番薯种,如用畚萁盛上草木灰提来,如到猪栏间去抱来稻草等,俨然父亲的勤务兵似的。
过半个月或一个月时间,番薯种便长出芽儿,那淡棕色的,肥嫩嘟嘟的,像极了婴儿的小手和小脚,它们可长得齐刷刷的。这时可以掀掉薄膜,让它们也照照阳光,见见风雨,习惯冷热,而成为茁壮老练的苗儿。过一段时间,将它们分批次移栽到其它宽广的地里,待长大蓬勃后便可以提供剪插。
几乎与此同时,队里的稻谷育种员开始忙碌起来。在队里的仓库里,把干燥的稻谷种放在一个个大木桶里用清水浸种。那时为了育种,要在村庄附近良田的田角边沿挖一个带长形的深沟。用萝筐把浸透的种子挑到这里,堆在一起,并裹上塑料薄膜,进行焐热催芽。这里,育种员每天要来好几趟,用温度计测测种子的温度,若温度过高要对它们采取翻动、摊薄等措施进行降温,因为种子关乎于春耕生产的成败,关乎于季节是否被耽误,所以要密切关注种子催芽的情况……
这时,耕牛过完冬季、春节这段舒坦日期后,也要开始投入到春耕生产中来,在春雨绵绵,春意盎然和布谷鸟阵阵的啼鸣中,农民、木犁、耕牛三点一线,像一艘船驶过农田(播稻种),翻滚着泥土的浪花。
之后,农民们平整好秧田的泥土,并整划出二、三米宽的一块块小畦田。等种子催芽好、可以播种的时候,将其均匀地播撒在这上面,并用秧板轻拍使种子与泥土融合,再撒上由人粪搅拌的草木灰,弓上竹篾,蒙上塑料薄膜,就在这 “温室”里 进行着培育秧苗了……
在自留地上种植的蔬菜种子也开始陆续播种了,如南瓜、四季豆、丝瓜、豇豆、葫芦瓜等。这几天父亲从楼梁上的铁钉中取下竹篮子,拿出一包包用报纸包裹的种子,打开放在太阳下晒晒,以便提高出苗率。而西红柿、茄子、空心菜等苗子一般是从镇上集市里购买的。父亲把猪牛栏粪用簸箕挑到自留地上和翻耕好泥土为种菜备用。这种农家肥是猪牛粪与铺垫的稻草、禾草等混合的产物,对土地有去板结、松土的作用,对庄稼生长、提高品质大有好处。
二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当地也有一句谚语:“节七”开花不用力,黄菊开花悔不及。“节七”为一种当地灌木,春天开花。农民们当然知道春耕备耕的重要性,上级政府也很重视,父亲是村干部,经常要到人民公社去开有关春耕备耕生产内容的会议,回到村里也要向社员们传达。那时,家家户户都装着有线广播,分早、中、晚播送,其中有一档农业顾问专栏,唯一这档播音员是播当地话的。我记得播音员有一句配上音乐的开场白,“农民朋友们,您们好!现在给您广播了……”农民们一听就感到非常亲切。播的农业生产知识很详细专业,又实用。当然那些天,广播里的关于春耕备耕生产内容,肯定是铺天盖地的嘞。
说起有线广播,让我想起八、九十年代向广播站投过稿子的经历。后被吸收为县广播站业余通讯员,到广播站参加过新闻报道写作培训暨表彰会议,也看过一些有关新闻报道写作的书籍,从而获得了一些新闻报道写作的知识,如知道了消息的“五要素”,还有广播稿有区别其它稿子,对象是听众,如省略号就不能用,要用“等等”字;语言要客观简洁,要多用基本词汇……
为了村里能更好地开展春耕备耕工作,上级政府如公社领导们会经常下乡指导与督促。对下乡领导的称谓,村里人一般都称之为同志,再前面加个姓。
那时,由于粮食紧缺,村头那亩晒谷场也被翻耕了,种上一茬早稻。记得清明过后的一天,队里的男女老少在那亩田里插秧,有的躬身插秧,有的提供一饼饼秧苗,在田埂上将其扔向水田里,有的在秧田里用秧撬撬出一片片连着泥的秧苗,用用簸箕肩挑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里来,好不热脑。此时,下乡帮助开展春耕备耕工作的同志,一行有四、五位,正好路过此地,被眼前繁忙、火热的景象所感染、所吸引。他们也挽上衣袖和腿裤,脱掉鞋子,笑呵呵地淌入水田。他们与队里的插秧能手们顿时热忱高涨起来,说,要不来个插秧比赛。经过比赛,其中两位同志还真不赖,成绩与插秧能手不分上下。路上、田埂上站满了群众,不时响起了鼓掌声……
三
广积肥,也是春耕备耕生产的重要环节。
几乎每一个田畈都建有一个泥墙草寮灰堂。农事较空闲时,农民们上山砍回一担担笼衣(小蕨草)或禾草等,在灰堂里堆一层草木,覆一层泥土,就这样反复进行着一定高度后,再点燃慢慢烧草木灰。一般在秋、冬季上山砍,因为这段时候草木较为干燥水份少。当然,若灰堂里草木灰在春耕备耕中没有备足,春、夏季也要上山砍或割草木,烧草灰,为春耕所用。
我放学后也要到山坡、路旁割青蒿,如黄金柴、大蓬草等,给农作物当肥料;还要到乡间小路上用簸箕和带长柄的撬具捡拾牛粪,送到田地上,为春耕备耕献出一位戴红领巾的微薄之力。那时,家家户户也养猪,有猪栏,有猪粪草;生产队养了十多头耕牛,也有牛粪草,平时把这些畜牧肥清理出来堆放一隅的,这次农民们也要用肩挑或用手拉车将其送到田地里;还有人粪也是农家土杂肥,也为春耕备耕生产所用。
当时,氨水是农业生产的主要化学肥料。村口建有一个能装几吨的氨水池,储存氨水,备随时之需。不一定在这段时间去挑氨水,但在春耕生产中氨水池要有充足的氨水可供给。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在盛夏里要到五公里外的公社所在地挑氨水,以男人们为主,还有的半边天妇女们也要参与其中。两满粪桶氨水,一百多几斤重,这么热的天,这么远的路,还要小心翼翼的免得氨水溢出桶外,里面放几束树枝,他们累得快趴下了,但还是拼命地往回挑,倒进氨水池里,可以想象得到那是多么的辛苦和疲劳啊!
那时,年年每块良田都要种上紫云英,横田腐烂后作为水稻的绿肥。清明时节,田野上涌动着海洋一样的紫云英,并缀满紫色的花朵,十分壮观美丽,我曾给紫云英写过一首诗《紫云英》:秋冬,播下绿肥的种子/清明节的前后,紫云英/波涛拍岸;紫色花朵/像点点星空倒扣在田野上//用茎和花朵做眼镜,做耳环、发夹/躺在紫云英的怀抱里遐想/与蓝天一样的蓝/与白云一样的白、一样的旋转飘逸//而沾染到身上的紫云英草汁/我洗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清洗掉
紫云英也可以做猪饲料,妇女们戴着草帽,躬身在田野里割翻一丛丛紫云英,鲜嫩得手一掐就会断,翠绿得要流出汁来,将它叠放在簸箕里,晃荡着挑回家,煮熟给猪吃。也可以给人当菜,取紫云英顶端放锅中炒,或放一些切碎的油炸豆腐一起炒,虽不是蔬菜,但吃它时给人有一种吃野菜一样的新鲜感。
这时,耕牛拉着犁铧陆续翻耕农田,也拽进紫云英。耕牛们要肩负着近百亩耕作农田艰巨任务。然而,如茵的紫云英极大地诱惑了耕牛的味蕾,耕牛边犁边吃,多吃了紫云英,只好给牛嘴戴上篾口罩。但有疏忽的时候,还会时常发生耕牛过多吃了紫云英而中毒事件,如经常出现的场面:耕牛腹部越来越臌胀时疑中毒症兆,于是有人赶紧跑公社叫兽医前来救治。有的救活了,但有的没救活。农民们无不痛惜!痛惜在春耕生产大忙的当中失去了一位“功臣”, 一位农民们的忠实朋友!
四
清明节过后至五月份,正是插秧的时节。正如宋诗《乡村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是啊,男女老少都要投入到插秧的繁忙劳作中去。
如果农田面积大,就需要插秧能手为开秧先锋,从农田中间,从田头到田尾先插一片过去,为这块农田插秧“制定”方向,和其他人跟插的参照点。这“一片”宽为十株秧的间距。插秧能手不仅插得快,而且插得间距横竖均匀,插入泥土里不深不浅,直得从田头到田尾像拉过去一根根绿线一样。我真佩服插秧能手们,臀部像长了眼睛似的。我也写过诗歌《插秧》:能手为开秧先锋/从一亩水田中央绿过去/击中耕田的靶心/毕竟臀部为眼睛/一不小心,新手便离题万里//一尊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雕塑/就是这样背负着粮食和江山//好似运动会,水田为赛场/一时把辛苦、疲劳,都/摁进了涟漪的水田里
是的,插秧能手们时常会凑在一起进行插秧比赛,比插好,比插快,苦中作乐。那时我已是少年,不上学时也要参加插秧劳动。我虽没有做过开秧先锋,却会依靠在能手的那绿过去的“一片” 插。我认为最边上那条“纲”要抓牢,插直,否则真会“离题万里”。叔叔也是插秧能手,他说我插秧还是插得比较好的,继续努力会超过他。乐得我更加卖力去插秧了,揣摩着如何插好秧。插秧是辛苦的,连我这根小腰、嫩腰也被弯酸弯痛了。会插秧的在田中央插,不太会插的在田角落插;有的去秧田撬秧,有的挑秧向插秧人输送秧苗等,各司其职。
春分过后,逐渐昼长夜短,加上插秧很劳累,人容易饥饿,因此黄昏前四点钟左右要给他们送点心。母亲从田间提前回家给我与父亲烧点心吃,包括他们家的母亲一样,有的家庭老奶奶出不了工,在家烧好,给子孙们送点心。一时间一位位从插秧的田里、从劳作中抽身,坐到田埂等位置上准备吃点心,顿时在田野里响起碗盆调羹筷子的叮当声,弥漫着人间烟火味,这最抚平凡心。到现在母亲还会深情回忆地说:“那时,过年要做四、五个油炸豆腐要吃到插田时嘞,年糕也打的多要吃到插田时。”母亲给我们送的点心是年糕炒油炸豆腐丝和包心菜。母亲说:“年糕难消化,可抵饥饿。”
当插秧告一段落,接下去就要做番薯地。有的是以牛来翻耕,有的是人为掘地。有的还要做成一垄一垄,上面点开一个个准备插番薯秧的浅小沟。
番薯对于肥料要求不高,只要草茎泥拌入土地里,长势就会更好,薯块膨胀得更大,因为它具有腐殖质元素,再加上能使泥土发松,因此在做番薯地时农民们也会从山坡和地坎等地方削披草茎泥,来拌入番薯地里。还有时为了番薯长得更大,达到丰产丰收,农民们会把猪牛栏粪挑到番薯地,拌入泥土里。番薯地做好后,就仰天等待在端午节或梅雨季节的前后扦插番薯秧了。
五
我觉得奇怪,那时这么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种田中去,在农村可以说是“全民皆兵”,可是稻米还是不够吃,每年春耕、割麦子的时候,仓里的稻谷所剩不多,甚至已见底。我记得那段时间天天吃麦面,给吃怕了。母亲说:“缸里的米已经不多啦,没有办法,还是多吃点面食吧,若单单吃干番薯丝更难吃呀。”有时父亲会到平原地带的产粮区借粮稻谷。我村各家庭稻谷供给总是青黄不接。一方面大集体是存在有人“磨洋工”、出勤不出力,生产效率不高等现象,但大部分社员还是肯出力的,我觉得更重的一方面还是出在科技的落后,出在种子的问题。那时种两茬水稻,早稻和晚稻,亩产只有五、六百市斤,一些贫瘠的山弄田亩产只有三、四百市斤。而种植了袁隆平的杂交水稻后,亩产可达一千多市斤。从某一方面说,世界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他解决了中国老百姓的吃饭问题。
现在,我们村庄因为地貌环境因素,不属于产粮区,农民可以自由种什么。而我市那些平原地带的产粮区,种水稻也实现了机械化、现代化,有插秧机、收割机、无人机喷晒农药等,据报道还发明了插田抛秧技术,不用弯腰,站在田埂上,或在水田里站直身子便可以“插秧”,而且效果不亚于传统的插田……
记得那时有人说过,国外一个人能种几百亩庄稼。那时候,我听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然而,这种情况不正是现在的中国大平原产粮地区吗?已经实现了机械化、现代化,甚至信息化、智能化,如利用了插秧机、收割机、无人机喷晒农药等等,人不多也可以管理、耕作上千亩农田。
我们有时会怀念那段农耕岁月,怀念归怀念,但如果时间发生倒流,叫我们回去当那时农民,去那样种田,我想任何一个农民都不愿意回去,肯定谁都不想干,因为那时种田太辛苦、太累了,累得让人无法承受下去。不过,不要一说黑夜,什么都是黑的,不是还有月亮、星星、灯光么。有些优秀文明的传统农耕,还是值得发扬与传承的,比如年年每块良田都要种上紫云英,绿色有机的肥料,等等。比如现在有些农田滥用化肥农药,破坏了土壤中的微生物,造成泥土板结,影响庄稼品质。
现在条件好了,当农民种田也不会很辛苦。你看那些城里人,到郊区向农民要来或租来农田种田,种菜。他们说,其实吃不了多少蔬菜,主要是为了锻炼,吸纳新鲜空气,欣赏乡村风景,享受田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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