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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芋里煮沸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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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秋来,一缕清风吹遍故乡,洋芋地里紫意点点,初生的花蕾,恣意招展。等过白露,一枕清霜,洋芋们笑语盈盈探出田埂,等待收割的锹镰。

小时候,我是不明白这些的,六月花开就心跳,钻进那一片墨绿海洋,小手刨腾刨腾,心里失望失望。跟去的一众伙伴,齐齐耷拉下脑袋,长吁短叹。我们都是饥饿的孩子啊,渴望洋芋煮沸的清香。

其实,洋芋成熟在中秋。赏过中秋月后,秋风一声招呼,家家户户才下了地,男女老幼,提锹拎筐,阵势浩浩荡荡。空寂的田野里,稼禾尽数归仓,惟余洋芋静静守望。凌厉的秋霜飘落,早已枯萎了它的枝秧,可我们知道,土埂里一定潜伏着它丰满的身段。

我屏住呼吸,拎筐紧跟在父亲后面。父亲一锹下去,黄灿灿的洋芋蛋“噌”一下跳出来,轻盈地站在埂垄上。那出场,宛如体操少女的优美空翻,染醉我的眼。我抢上去,轻轻掸了土,一颗颗捡进筐里面。

小筐盛满,倾倒地上,堆成丘山,母亲取过麻袋,我和妹扶住袋口,一袋袋装满,欢快地追着架子车,一路赶撵馋嘴的麻雀,把洋芋运回家去,储窖过冬。

那时候,田野上的云朵都赶来凑热闹了,空气里漂浮着欢乐。叔伯们搬来土块,堆起垒子,待麦草烧得垒子发红了,扒拉出草灰,将洋芋填进去,压上石头,焐住……我们一趟送回来时,鼻翼里就已飘香了。新鲜的洋芋剥了沙皮,焦黄甜软,咬一口热气升腾,真是舒坦。

这是大人们的解馋方式,迫不及待里掺杂着沙粒泥土,我有点小小洁癖,简单的烧洋芋填不足胃口。回到家去,眼巴巴守着母亲将洋芋淘洗、切块、入锅,等那一锅洋芋咕咚咕咚煮沸起来,才是我最极致的欢乐。

母亲要做的是洋芋搅团,那可是期盼已久的大餐。一锅洋芋煮熟,用铁勺碾成末,撒点盐,掺点面,反复的搅呀搅,搅团成形出锅时,熬勺清油一欠,嗞啦一声脆响,口水将我吞没。

一直以为,搅团是洋芋最经典的吃法。做法简单,风味悠长。这是故乡的首创,是民间的智慧。时至今日,酒店的菜谱里,还有它静静留香。

吃罢搅团入了冬,菜蔬稀缺,洋芋就成了主食,上顿下顿开锅,都翻滚着洋芋的影子,块状的,条形的,碎粒的,在母亲巧手里不停地变换着花样,不停地变换着味道。即使这样,仍旧不厌。落了雪的夜,还要在红红的炉膛里煨几个;除夕守岁的夜,再奢侈地用清油炸几个。一个冬天,一个年,故乡就这样在洋芋里煮沸着,平淡欢喜的过去了。

那贫瘠的岁月里,洋芋胜过糖果,是故乡恩赐的难忘佳肴,填满了一个孩子饥饿的记忆。而洋芋煮沸的气息,早已融进我的血液根骨里。那年陶瓷厂去看喜子,地僻无处餐,只有一筐洋芋款待,从早至晚,我们煮了吃罢烤着吃,烤了吃罢炒着吃。呵呵,一瓶清酒,三个老友,如剥了皮的洋芋,坦诚相待无尽欢。都说凉州人憨实,多么高尚的评价,这是洋芋哺育的功劳呀。外表憨,内心实,像洋芋一样实诚相待不好么?

而今衣丰食足,洋芋依旧顽固的根植在我的味蕾和故乡的记忆里。一次酒楼大餐,点菜毕,请我补一道。醋溜洋芋丝。我脱开而出。满座豪英皆愕,我却微自一笑。我想,行走天涯,有些味道是不能遗忘的。譬如,洋芋那煮沸的气息,搅拌着故乡的泥土,浓浓浇灌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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