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最讲究的是年味。那么,年味是什么?是热闹,是温暖,也是地方的归属感。相比那些“财源滚滚、富贵花开”的華丽理想,那些平实的,让人安定、舒心的细节,才是辞旧迎新的基础。
今年带男朋友回家过年了,跟网上那位说自己在湖南像在“野外生存”的广东女婿一样,过了一个雨雪交加的年后,他也被湖南刺骨的严寒吓到,甚至在大年二十九晚上还着凉感冒了。他说就连在英国读书的冬天,他也只穿了两件衣服就能出街,但在湖南真是被冻到不行,完全不愿意走动。
湖南这个冬天确实冷,受到北方寒潮的侵袭,湿冷难耐。封闭的山脉结构形成了易于冷空气停滞的空间,高湿度下,灰蒙蒙的天空,冷飕飕的寒气,大雾缭绕,俨然一个冷酷仙境。尤其夜晚在高速上开车,被大雾和湿气笼罩的感受尤为明显。
男朋友整日躺在火桶里烤火保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湖南的火桶,准确来说叫电火箱。一个比茶几大两倍的木箱子,里面安装了电热板,插上电,坐在沙发上,把脚伸进去,盖上厚厚的棉被,温暖立刻就能从脚底涌上全身。
这是湖南的特色取暖神器,据说还是要属怀化地区的电火箱最大,最大号的能像张床一样,好几个人都能躺在里面。如果有客人上门,主人第一时间也是将他们拉到电火箱里“烤火”,暖暖身子。身子骨一点点暖和起来后,大家交流起来话自然就多了,顺便伸手到茶几上拿个橘子吃。
欧洲有风靡数百年的“壁炉文化”,从这个角度来说,湖南也算有自己的“烤火文化”。不过,相比设计精美绝伦,甚至带有品味符号的壁炉,湖南的火桶,尤其是怀化地区的火桶,则显得有些“鲁莽”。
无论家中装修是什么风格,客厅中央配上这么一个硕大无比的、实木制成的东西,难免有失精致和格调。但它却成了湖南很多家庭难以拒绝的一件“电器”,那种无法言喻的温暖感受,甚至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浸润在人们的生活中了。
在冬季,电火箱就是整个家的心脏所在。对我来说,过年最大的记忆就是一家人一起吃完年夜饭后坐在火桶里看春晚,它相当于凝聚着一个家庭的亲情纽带。烤火是为了取暖,但也不单只有取暖,还有聚合感情。
上世纪90年代的火桶还是烧炭的,我对那个年代的取暖方式还有很深的记忆。火桶也是木质方形,里面可放上一个火钵,然后再盖上带有竹片拼制成的一块木架子,大家的脚就能踩在上面,挨着坐在一起也不嫌挤。任凭窗外寒风肆虐,坐在火桶里依旧暖意融融。如果感觉底下的炭火不够热,还要时不时地要让所有人把脚抬起来,掀开被子,打开木架,然后加炭。
最初的电火箱很小,小时候我就喜欢在电火箱里蹲着甚至躺着,这也是长辈宠溺的一种方式,让孩子一个人独占整个火箱,自己把脚放在旁边没那么暖和的地方。
现在的电火箱已经历经多代了,最初的电火箱是两根电热管组成的,但那种算不上安全。电火箱厂里的师傅说,现在已经进化成地暖式的,上面铺一层防火板子,更安全,也容易清洁。线路坏了,还能拿去改造,换个底板又是新火桶。
根据湖南的媒体报道,2011年冬天某一天,怀化广铁电务段退休老人黄志前由于忘记关电源,导致家里的火箱差点引发火灾,这件事对他的触动很大,打那以后他决定发明一款安全性更高的火箱。历时四年,黄志前投资十多万元发明了新型火箱,并申请了国家专利—升温功率大,最高可达70度且能有效避免火灾事故的发生。
在我们当地,有很多这样的故事,为了更方便取暖,总能积累出一些独具地方特色的智慧。现在的电火箱还设计了可以专门匹配的方桌,灵活地嵌在火桶边缘,可以在上面吃饭、打牌,以及写稿。所以也有人把它称作湖南人的“炕”,是没有暖气的山区人民过冬的温暖所在。
科技发展得很快,电暖桌、电热器等各种取暖设施层出不穷,但在湘西地区,一到冬天大家还是爱用电火箱。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省电,在一个并不发达的区域,这很重要。相比空调和电暖器,电火箱能省不少电,还更暖和,不干燥。
另一方面,大家毫不介意它的外形是否好看,冬天能聚在一起烤火成为了一件自然且舒适的事情。仿佛不一起把脚伸到这样一个容器里,就有了一层隔阂一样。
实用主义的需求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审美。这一点在穿着上也尤其明显,电火箱的标配就是棉睡衣。棉睡衣在我们当地,就像东北人穿貂皮大衣一样,标志性“装备”,人人都有。
前两年有某地曝光了一批穿睡衣上街的人,说他们是不文明行为,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能不能穿睡衣出门一下子成了热门话题,还有人大呼“休想从他们身上扒下这件丑衣服”。
棉睡衣有多丑?就是那种短毛的绒毛布料,像席梦思床垫一样的菱形走线,圆形翻领,以及厚度不低于两厘米,含棉量十足。虽然图案款式众多但都与时尚背道而驰,设计上但凡时髦一丁点的,都仿佛存在保暖功效不足的问题。
但重要的是,它的保暖效果堪比加拿大鹅,扔进洗衣机毫不心疼—过年,两套足够。
在湖南的冬天,无论去谁家总会发现有人心甘情愿地穿着又土又丑的棉睡衣,臃肿地窝在同样很土的电火箱里。不止于此,不管衣柜里有多贵的羽绒服,逛超市、打麻将、串门……很多人都是一身棉睡衣解决,尤其在过年放假期间。
我发现,在过年走亲戚时,这就是“战袍”啊。不少人都是成群结队地穿着棉睡衣出门,到了亲戚家后一窝蜂地钻进电火箱里,然后开始聊天、打牌,直到吃完饭,然后晚上再成群结队去另一户亲戚家继续扎堆烤火。我本人,即便带了很多衣服回去,最终也还是向棉睡衣妥协了。
完全挣脱了外形焦虑的桎梏,湖南人粗放砥砺的性情在这一点上真的体现得淋漓尽致,时间久了,这种现象也就成了一种乡土乡情。丑而暖,这种朴素的感受,也算是年味的一种吧。
不懂的人,来过个冬就懂了。
住在城里,有时也会想体验乡下的火炕烤火,看坑内火苗的燃烧跳动,能照得脸通红。
记忆中,奶奶家是一间靠竹林的老木屋,昏黄的灯光下,柴火通红地烧着。一到春节,亲戚們大大小小都围着一个火坑烤火。整个火坑是被木头架高了的,中间燃火的地面坑部混有泥土和石块,火苗上则架着一个乌黑的大铁锅,锅里炖着菜,一群人闻着香味谈天。司空见惯的场面,听凭呼啸的北风在外,有时也能勾起一份诗化的温柔。
这个场景有点像朱自清笔下的《冬天》,父子四人围坐在一起就着氤氲的热气吃着白水煮豆腐—“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
乡下的火坑作用可不止于此—火堆上方,还有两根可以熏腊肉的房梁,房梁上挂满鸡鸭鱼肉。底下的火堆遥遥熏着,烟蹿进腊肉里,有时还会从上面滴油下来。一群人围在火坑旁边聊天,顺手往火堆里扔进去橘子皮、瓜子壳。
春节前杀猪叫杀年猪,吃的第一顿饭叫“吃庖汤”,标志着过年的开始—请一群亲戚朋友过来,天寒地冻围坐在火坑边,热热闹闹地吃着清水煮新鲜猪肉。这顿一般吃的是大片肥肉,以及各种杂碎,其他的肉再慢慢用房梁下的火堆来熏成腊肉。
到了过年,湖南人几乎家家都会备上一些腊肉,城里不方便熏腊肉的,会自己选好肉托乡下的亲戚帮忙熏。也有一些人会自己想办法熏,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淘汰掉的传统大火桶就被用来当作烘箱熏腊肉了,那种火桶的桶很深,里面放上火盆,把平常攒好的橘子皮也放进去烤,就开始飘烟。
在湘西地区,黑黢黢的老腊肉非常受欢迎,但超市里卖的腊肉买的人不多,讲究些的家庭都觉得工业化流水线生产的腊肉有些不尊重过年的意味。而腊肉生意做得好的,是帮人烘,小规模,用料讲究,要定制才正宗。除了猪肉,还有腊猪心猪耳、腊牛肉牛舌、腊鸡鸭鱼,还有腊王八的,万物皆可腊。
厨房里,阳台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腊肉,散发着年节熟悉的香味。临时来了客人,取一块腊肉,洗净切片,肥瘦相间,清香透亮,一股子柴火气,下饭得很。
在没有冰箱的时代,鲜肉吃不完,人们发明出了这样的存肉办法,但发展到今天,对湖南人来说它已经成为一种极具依赖性的食物。即便是在这个不缺新鲜肉,且冰鲜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在年夜饭的位置上,总有一盘蒸腊味或是冬笋腊肉。它传递的是这方水土过年的味道。
从乡村到城市,人们在与自然的相处、与自己相处的过程中,总能探索出一些独具地方特色的技艺,并随着祖祖辈辈不断传承,随着时代不断发展、改良。腊肉也好,火桶也罢,不变的,是冬日里踏实的地方味,以及温暖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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