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的30-39岁是在日本度过的。
那是将近30年前的事了。日本的泡沫经济在上个世纪80年代后半期渐渐进入“佳境”,经济形势一派大好。买了房的人,其资产评估价值已经不是一年一涨,几乎是每个月都能往上提一提。买了股票的人,能想象钱包一天能鼓出多少。1979年美国学者傅高义写的《日本第一》(Japan as Number One: Lessons for America)在这个时候已经翻译成了日文,销量比美国好多了。不知道买书的人看没看,但买上一本能让人心里踏实。日本进入到了万年(永远)增长的阶段。不论成立什么企业,都能找到工作机会;不论是否上学,都能挣到挺多的钱。日本的世界实在太美好了。
笔者是留学去的。国内80年代流行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余毒还在身上发挥着作用,读完新闻学开始尝试读经济,进入90年代后将经济学从硕士读到了博士,而且在学校里留了下来,从助教干起,换所学校竟然也当上了教授。日语把30到39岁这个年龄段称之为“30代”。笔者的“30代”在日本转眼间度过,这会儿已经快60了。回想起来,30岁该是人生最有干劲,最能够创造辉煌的时期。特别是能遇上经济发展的大潮,这个时期最该用好。
“心”的大小与经济发展速度有关
“心”,或者换一个其他词汇“雄心”或“野心”,与同时代的经济发展、社会变化速度有关。
30年前在日本,那时不论大学生还是已经工作的人,所有人都很国际化,愿意和外国人接触,愿意去国外旅游观光。1993年以后,日本经济开始由盛入衰,最大的报纸《日本经济新闻》把那以后的时间,开始是称之为“失落的十年”,进入2000年以后又改称“失落的二十年”,估计再过几年就会称之为“失落的三十年”了。30年前的日本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笔者在距离40岁还有很多年时间的时候,在日本的大学里混了个经济学教授职称。现在回到学校,再看30岁的教员时,和过去最大的不同是,拿到教授职称的人很少,太多的人就算是拿到了副教授的职称,也是需要续约的,一次只能做4年,4年过后再续约。教学成绩差一些的,或者大学经营不是很好的,这些教师需要关门走路。
去朋友家作客,十几年没见,见他们的孩子也都二十几岁,三十多岁了。问问工作情况,大多数去的是一些没有听说过的企业,和他们的父辈比,在企业规模、知名度、收入已经相差了不少。
“刚刚换了工作,太累,说是不想干了。”30年前一起工作的福田,很亲切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对笔者说。
小伙子很帅,比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帅很多。仔细修剪过的眉毛,更显得清秀。从身边走过时,淡淡的男性用香水味,让人有种清新感。小伙子和他父亲一样肯干,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根本不在话下,但累了就想换个工作,似乎少了父辈一辈子在一家企业干一份工作,把这份工作当成自己天职的劳动态度。日本社会这些年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终身雇佣制在慢慢淡出,大多数人已经不可能在一家企业工作一辈子,不管喜欢不喜欢,在一家企业里一直干下去,也确实没有了这个必要。
福田的儿子除了喜欢安静地用耳机听音乐外,对看电视没有兴趣,报纸是从不看的。福田在30年前,见到笔者的时候,对中国,对世界有提不完的问题,喝起酒来话题就更多了。他所在的公司也到中国开设了工厂,福田尽管没有来中国工作,但常来出差。走过经济发展、国际化之路后,是长期的失落与民心的内向。心,不论是对外部的好奇心,获取经济上的成功的野心,这些年日本的年轻人与他们的父辈已经很不一样。
福田是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就有了孩子。但现在家中的儿子、女儿不用说结婚,朋友都很少。福田的儿子喜欢的音乐笔者不一定听过,所以彼此之间的话题很少,看看话不投机,对方很知趣地回自己房间了。
30岁:过劳,但还不想去创业
30年前,笔者30岁上下的时候,看到日本到处是商业机会,所有创业的人都获得了大大小小的成功,但那时名校毕业后进入一家大企业工作,待遇好,收入高,名校毕业的人很少有去创业的。现在日本的经济发展速度摆在那里,一年能有1%的发展就要喊“万岁,万万岁”了,市场在逐步缩小,人口在不断老龄化,通过创业获取成功的机会要小了很多,这让在日本创业的人变得更少了。
在日本企业里,30岁的人大多工作了七八年,就算是硕士毕业,这时也工作5年以上了,该对企业有较深的了解,知道该干什么。如果是年近40的人,这个时候虽然还没有“课长”的职位,但实际是企业的中坚,只不过还没有最后拍板权而已。最新的信息,最该做的决断,大都是这个岁数的人做出的。
笔者在日本接触的“30代”这个年岁层次的人,感觉他们最大的问题是“过劳”。日本法律规定,1天工作8个小时,1周工作40小时。但是日本很多年轻人一天工作12个小时,一周工作70小时以上。这不是笔者计算错误,他们很多时候周六也会去加班。在日本年轻人真的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工作。
11月在日本的时候,看到报纸上说的最多的就是“过劳死”(累死)的问题。很多年轻人对工作感到厌倦,长时间的劳动让他们看不到生活的意义。工作极不稳定,最后不少人选择了自杀。
“很多年轻人患心肌梗、脑出血、眼膜下出血、急性心脏病等等突然病逝,其实这更是过劳死,只不过家人不能说什么,媒体没有报道而已。”一位熟悉劳务纠纷的日本律师对笔者说。长时间劳动,过分强调集体主义,不管工作是否需要,每天加班等等,这些在日本企业非常的普遍,也造成了很多年轻人对工作的厌倦。老一代的日本人可以忍耐,但新一代的人已经开始选择辞职等方法逃离。
日本是个法律制度非常完备,行政机关特别廉洁,效率特高的国家。比如在日本成立企业,运营企业的成本要比亚洲其他国家便利很多,日本在劳动市场出现变化以后,本该有大量的年轻人出来创业,但笔者过去教过的学生,现在朋友的孩子等等,真的出来创业的少之又少。是日本这个国家保守,年轻人缺乏了创业精神?似乎不全是。一个国家在经济长期失落后,没有了市场,眼看着创业的人一个个撞上了南墙,即便有再好的机会,人们也不会冒然去创业,年轻人同样不愿意冒险。
探讨转变生活方式
也许“失落”是日本向下一个阶段转变的转折期。在这个阶段,人们看到的年轻人相当的保守,缺少积极向上的精神,但这也许是在储存能量,为下一个转变在做准备。
有一个词“Life Shift”虽然不是很流行,但很代表日本社会现在30岁上下的年轻人的行动特点。像自己的父辈那样成为中产阶层中的一员,在退休前还完所有买房子的贷款,从企业及社会那里能拿到维持生活的退休费用,在医疗方面几乎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等等,在现在的30岁人身上已经很难再现。
手机的出现,让太多现有产业、不久前的创业企业变得无足轻重,只是给一小部分人新的机会。人工智能(AI)也许会更多地驱除人的劳动。这个时候日本维持的终身雇佣已经如风前残烛,什么时候消失都不足为奇。目前日本30岁这个年龄层的人,主要体现的是一种无奈、被动地应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放下结婚的念头,结了婚的人也尽可能不要或者少要孩子,减少自己的行动,甚至减少饭食,保持精瘦的体型,应对社会的失落。
也有人在寻找新的生活途径,有一个自己的爱好,或者有几种完全不同的工作能力。一个会会计的人,可能同时是个种西红柿的好手,更能写小说。日本年轻人的多才多艺很多时候让笔者叹为观止。这样的Life Shift,如果去正面评价的话,会认为这些年轻人已经为后面的40年、50年做好了准备。虽然不能大富,至少能得以生存;虽没有成名成家的奢望,但其生活有自己的乐趣。
笔者30年前在日本时体验的泡沫时代已经过去,这个国家在探索新的生活方式。从现在这些年轻人那里,也许能够看到今后日本社会的某种常态。这如同一直在流淌的小溪,源头吐出清新的泉水,在日本这样的国家里虽然不能成为大河,但也没有干枯的时候,而且让这里的生活环境十分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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