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除夕只有二三天了，阳光暖暖的，空气里满是微笑。大街上，行色匆匆，尽是拎着大包小包打年货的人，一身的喜气，过年的快乐从心里溢了出来，流淌到全身。二叔今年从船上搬到岸上的新家，年货置备的早，杀了年猪，腌了一缸腊鸡腊鸭腊鹅，还有数不清的腊鱼腊牛肉，二婶又做了一缸年粑粑，一桶水酒，新屋里整日热气腾腾的，老两口喜滋滋的心情，穿梭忙碌着，拾掇节日里的琐碎与喜悦。
二叔晚年得子，四十岁那年，二婶生下龙青，俩口子自然高兴得不得了。龙青出生在岸上的医院里。那天，二叔把渔船靠在高羊码头，一整夜焦躁无法入睡，临近天亮，昏昏迷迷中做了个梦，梦中祥云瑞彩，映照着宁静的洞庭湖，一条木雕青龙在自家船上破水而起，向湖心深处冲去。等他在惊悚中醒来，二婶在医院来电话告诉他：生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以后，记起那梦，他们就料定这孩子将来必登高台，给一家人带来富贵，百般小心呵护着。梦境之事却从不和外人说起，生怕泄漏天机，别有报应。
龙青天资聪颖，自小惹人怜爱。太阳晒得墨黑的清瘦的脸上，稍稍洼进去的眼睛，更显精神。一身牛仔外套，看上去很旧。作为渔民后代，全家常年在洞庭湖里漂泊着，他在岸上的寄宿学校读书，却肯用功。尽管没有专人照料，学习成绩也一路领先，让人羡慕不已。前年高考斩获县一中理科第三名。不过，报志愿的时候，爆了冷门。老师同学都劝他选北京上海的985大学，他却选了四川大学体育学院的船艇专业。只是二婶一开始还絮絮叨叨：龙生龙，凤生凤，渔民养仔划船艇。但凡见到他倾心这个专业，就谁也不说半句话了。放寒假了还没回来，二婶焦急万分，天天要二叔打电话，催儿子回家过年。早上，儿子打电话告诉他们，要做一把元乌木桡回家，需要十二万元。吓得二叔背脊上发凉。爷儿俩一个要钱，一个没钱，电话里拉锯老半天。
“那我就不回家过年了！等我做好这把桡再说！”龙青说完，竟挂断了电话。
愣在一旁的二叔心拔凉拔凉。他弄不懂，一个大学生花钱做把破桡做什么？口里嚷嚷，别人过年，我们是过关，过关！二婶问明原委，寻思着，老人都奔抢上岸过日子，年青人还要往湖里奔，急得也不知如何是好。自五八年修江东市水库，先父带全家响应国家号召移民，到捕捞队当了渔民，俩口子漂在水上赴风赴雨几十年，省吃俭用，有点积蓄，本打算收媳妇时，在城里买个房，让孩子上岸去。现在却蹦出这趟事来。二婶找龙青的师傅猫叔商量，没等她说完，猫叔就说早知道了，现在集体有困难，三十多户移民，也只你们一家拿得出这点，龙青喜欢就先买回来。商量半天，二婶决计只能妥协。二叔却执拗得很，要钱就是要他的命。“儿子不回来，你抱着钱过年去！”二婶说：“搬了新家，得团团圆圆，图个吉利！”最后二叔还是依了二婶，把钱转给儿子，但也告诉他，这是全部家底，准备婚事还是做桡，自已权衡，但不论怎样，须得回家过年。
临近正午，窗外下着轻轻的雪，白绒毯子似的铺盖了树、房子、道路和城市。都喜欢玉琢银装的岁末，因为雪尽春回是必然的。幸福岸边好多户早放了鞭子，关门吃团年饭了。龙青背着个大皮箱，顶着雪花跚跚进屋，直喊爸妈：“快点放鞭子！”二叔听得喊声，急得把早就预备好的一大桶鞭炮搬到堂屋里，手忙脚乱点着了。龙青把背来的箱子打开，解掉金黄的包缎，取出桡来。二叔接过，就觉得这桡是有点神惊鬼骇，只三四尺多长，温润乌亮，闪着柔柔的光芒，飘逸的水纹云纹中，一条精雕细刻的盘龙缠绕，鳞爪栩栩如生，手柄雕成的龙头，青绿喷张，闪着玉石般光泽，上面篆刻着“青龙桡”，青龙丹口衔珠，似吐焰火，如瓢的右下端，留角卷曲成翘起的龙尾，煞是精神。两滴水珠落在桡杆上，轻轻一吹，便顺着光亮桡片滚落下来。
“好桡，镇得住洞庭湖里的风浪。”二叔心里扭着结，却情不自禁喊了一句，不过那惊呆的表情，渐渐转为一脸佩服，最后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有了它就有了驾驭江湖的力量。他想着，拿出一段红绸布，在龙头把手上扎了朵大红花。想想也是，血缘关系最牢不可破，他从盘算家底的焦躁烦恼里，一瞬就有了牢固的维系。“龙青回来了，团年啦！”小区里好多人隔着门窗打招呼。半晌，他才记起要敬先人先过年。二婶收拾好用过的香蜡，把桌子上的十二个钵钵碗盏整理一遍，鸿运猪头、年年有鱼、百味寻鸡、牵手油肘、清炖甲鱼、腊肉长笋的炉子里添了燃料，从容不迫点上火，告诉爷俩，今年上岸，现捞现煮的鲜鱼没有了，得水上岸上合着吃。她一边关了门，准备吃团年饭，一边还嗔怒地骂儿子，也是告诫二叔：“过年，就是团团圆圆，全家一条心，天大的事也要过好年呵！”
天气虽然寒冷，却挡不住新年的喜气，挡不住屋里屋外充溢的红火又兴奋的年味，挡不住树梢上的红气球，屋檐下的红灯笼，地面火红的鞭炮屑，挡不住热气腾腾团年饭里满满的祝福。一时，所有的不快都被这年味荡去。
二
吃完团年饭，二婶刚打开大门，就被五花八门的年味惊住了。
堂屋门旁有人在贴春联，左联：跟着共产党住在幸福岸边，右联：保护洞庭湖下船就业有路；横批：幸福人家。队长猫叔带着小区的住户，一人手里拿一卷鞭炮站在门口，猫叔边躲开噼噼啪啪的炮仗，边不停地道着：“恭喜恭喜！”身后插满长香的火龙，阵仗霸气十足，唢呐声中，在台阶上开始庄严的点睛仪式，由舞狮开路，家家户户燃鞭祈福。火龙插满长香，一样龙腾虎跃或缠绞穿插，鼓锣敲打也格外热闹欢快。二叔和龙青踩着鞭炮和锣鼓响声，醉红着脸赶出门来，双手打恭招呼大家进屋。
猫叔拿起青龙桡仔细端详，赞不绝口。大家把屋里围得水泄不通 ，争抢着观赏。看到大家情绪高亢，猫叔举着桡说:“青龙桡是我们的领跑者，让我们看得见希望，绘出一个我们能够到达的理想，有了它，抢头水，争头名，顺风顺水。”
“有了这青龙桡，今年要争头名，龙船要早点练。”有人提议说。马上又有人喊出：“我们的故乡是水里，船上本是家，现在上岸搬了新家，走亲戚也不踏实，不如明天就开始练吧。”这个提议，马上赢得大家的赞同。猫叔知道江东市这群移民的秉持，住在岸上却想着湖里。离乡望水，只有扒龙船，才抓到了大家的痒处，把每一颗散漫而失落的心箍在一起，亦如把每滴水凝成浩荡的湖水。他庆幸的是，龙青和他想到了一块。龙青早就和他说过，上岸后，故乡的生命几经湮灭，渔民内心的世界，却须得以接续而渐趋蜕变。于是，每个人心里，赋予了青龙桡崇高的殊荣和神奇的力量。
“那我们就从明天开始，在岸上练动作，校准调号，齐整了再下湖练。”猫叔顺水推舟，按往年的分工，要锣鼓手和前后舵手都同步到位，各做各的准备：“龙青也参加，感谢你自己垫钱买桡，今年扒头桡！买桡是不忘本，队里拉了赞助就还钱！”
一听这话，大家都鼓起掌来。二叔老两口激动了，扯着猫叔留大伙晚上喝一杯，团个渔民年。就在他们群情激奋，夸着桡，议着龙船的时候，外面烟花放起来了，从一面，接着从两面，再接着从四面八方，整个城市笼罩在焰火的海洋里，渲染着年节的天空，渲染着大家美好的祈愿。
正月初一早晨醒来，幸福岸边小区里白雪皑皑，林间树梢，银妆素裹。仍是鞭炮声，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小区广播里播放着《龙船调》、《父老乡亲》等熟悉的旋律。队里那条青龙白，昂首驻足在广场正中央，面前香火缭绕，准备开始它宠幸的游戏。这是洞庭湖区乡村里最好的一条船，船身结构紧凑、龙头、 龙尾、干船、闸水板、龙篸、舟桡等，做工精细，干船用耐撞耐浸的优质坤甸木制作，龙身龙腹麟甲的涂彩，都是精工的大师亲手做的，色泽艳丽鲜明，图案漂亮眩眼，长长的皎洁芒须飘起，映着周围的雪光，使整条船势欲腾空疾去，更显生动雄浑，搏击风浪的苍桑，力透全身。后面巨幅的红色标语写着：划头桡，抢头水，争头名。茫茫风雪中，随风飘动，特别惹眼。小区的秧歌队戴红着绿，锣鼓喧天，绕着青龙白不停地变换队形，跳着优雅有韵致的舞蹈。
时钟打九点时，猫叔和大家穿上统一的运动服，背着桡片在广场集结了。他让后梢公二叔先讲了些技术细节，锣鼓手又讲了一些基本要求。他只讲了几句话。他说，今年捕捞队响应政府号召，上岸过第一个春节，大家切记懒散不得，我们虽然经济上是弱势群体，精神上绝不能服输，要时刻保持咱渔民团结奋发的朝气，发挥精益求精的品质，打有准备有把握之仗，打出渔民上岸的威风！他面对着大家喝问：今年龙船目标是什么？整个队伍齐刷刷答道：划头桡！抢头水！争头名！一刹时，整个广场热闹非凡，惊得树梢的雪末不停抖落，四周很快挤满了观阵的人群。
其实，他们训练还是古老的方法。拜神祭水仪式结束，各就各位，开始连板档水，练桡的吃水深浅和左右摆动，渔民都是老船匠，这一招也就省了。猫叔用漂红的指篾把每个人手里的桡把绑串勾连，头桡与鼓手单连，听鼓点，动桡把，手脚不乱，指篾不断，久而久之，动作齐整协调了，划船就顺了。练完了指篾，再练席草绳，难度虽然更大，因为练顺手了，就容易协调一致了。不过通常练完一打十二根指篾，胳膊肘子肿了二三轮，功夫也就八成到家了，再练一把席草绳，那腕肩上的劲就攒够了，一桡下水，弦动矢达。此时的龙船，踏着昂扬的鼓点，犹如龙翔水镜，旋即凌空飞去。在岸边看到了龙船，再冷血的观众也要蹦起来，叫喊几声的。青龙白选在春节盟誓，初一上场，在岸上先攒劲，可谓是抢先机，志在必得。开弓没有回头箭，猫叔和大家对未来的日子想得多，看得远。
一阵炮竹声响，就听到船上锣鼓齐鸣，喊声震天，久久在幸福岸边回响。
咚，咚咚，咚咚。
扒起，扒起，扒起……
三
二叔常说，渔民就是生在波涛里，活在鱼群中。他从来没想到，一把青龙桡，搅得一家人乃至整个小区，在这个春节里都忙得不亦乐乎。
他每天上午忙完事，下午和龙青跟大家在一起练船，尽管是岸上练，一天下来也是腰酸腿痛头发晕。终日在水里而乐此不疲渔民们，有了船划，个个都像一条快活的鱼，要不是下雪天气温低，几个老头子受不住，他们早就推船下水了。
明天正月十五，出元宵节，龙青就去上学了。龙青回来几天，为了队里买青龙桡，和猫叔里应外合，傻顶硬杠父母亲，挨着不少怨怒，却说不出一句话。一想起来，二婶鼻子里就酸酸的。车水马龙的沧浪路，从繁华的商场到大大小小的酒店鳞次栉比，城市气息扑面而来。繁花似锦的商业街近东侧，只须转个弯，便曲径通幽，深巷两侧成排的旧店铺淋廊满目，红顶青瓦，桂花树掩映的庭院楼阁，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彩画。移民的渔民们看惯了湖上的景致，厌烦了风里来浪里去的日子，现在每天上街徜徉在这里，上岸的幸福溢于言表。
停下忙忙碌碌的身影，匆匆赶赴一场接一场团圆。这就是古老的年。无论何时，等待你的是一张张快乐的笑脸，端上桌的是圆圆满满的甜蜜。
一大早，猫叔就和队里的老会计上门，将一塑料袋钱还给二叔，整整十万元。他说这次才开训，各级领导和企业来送温暖，表示要进一步支持大家。到端午边，开赛拉了赞助，优先还桡钱。二叔两口子感激涕零，也知道猫叔从来不失信。对龙青和猫叔长期黏在一起，两口子心里也是热乎乎的，要猫叔多带携，巴望着儿子早跟外面多交往一些，路子广了，再不打鱼了。猫叔要龙青赛季请假回来，又谈了好些具体训练细节，叮嘱他在校要勤练苦练，通过熬炼，打牢基础。龙青迷上龙船，让二叔忽然想起龙青出生，他做的那个梦。心想，这真是命中注定呵。
等他们回去，二婶就忙着自家做菜，想要抓住年尾巴，好好热闹一番。她像个大厨那样，在厨房里餐厅里摆下大阵仗，今天不能简单，她想，全家人都要记住上岸后过的第一个年。她心里装着的食谱里，鱼翅汤、蟹壳酿肉、针鱼烩香葱、酱汁蒸鱼头和腊猪手，茶油烹红花鸡是也加了河鲜填满，甜品是椰汁沙谷米菜燕。比团年饭不能淡一点味。她总是念叨着儿子爱吃的几道莱，那道炒杂菜，只是青椒、干鱼、香菇切条状，加上干扁豆丝热炒，有趣的是，最后再放些干炒的蟹黄米椒，油亮泛红，在盘边围一圈作为装饰，简单的菜立刻提升为特别的节日佳肴，开了胃口，香酥甜软，口味萦鼻，久久不散。若是在船上，便能尝到当天捕捞的外河野生红尾翘鱼，用姜丝蒜蓉清蒸，鱼肉晶莹澄澈，新鲜得仿佛是用筷子从湖里夹出来的，今年落空了。心里总是惦着过去，但也更明白，许多能称得上最好的时光的东西，其实都已经渐行渐远，不可能复制，仅能怀想而已。
2018年3月初稿
2021年2月修改。
作者曾庆国
邮箱Hszengqg@yeah.net
上一篇：乡愁氤氲过大年
下一篇：藏书杂记 陈寅恪诗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