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冬天就意味着一个字:冷!
深秋之后,风开始慢慢冷硬起来,刮得脸疼手僵;苦楝树、香椿树的叶子纷纷飘落,显得肃杀落寞。
乡下的孩子天性野,再冷的天,家里也圈不住。雪地里,冰河上,撒丫子玩,玩到饿了才想到回家。鞋袜和裤腿时常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免不了要挨母亲一顿训斥。里里外外就这一身衣服,哪里找得到替换的!赶紧脱下来,光溜溜的缩进火箱中,盖上小棉被,在火箱里老老实实地呆坐着吧。
母亲刀子嘴豆腐心,边训斥着边麻利地把火炉盖打开,炉火旺起来了,暖意从屁股底下往上窜。鞋子摆在火炉沿边烤着,裤袜铺在箱上烘着。母亲一边做着午饭,一边不忘叫我把鞋子、衣袜翻过来烤烤。待母亲忙完这一切,时常会发现我竟然在火箱中睡着了,而鞋子时有烤焦。母亲无奈,只得拿起针线,缝缝补补起来。
晚上,一家人围桌吃饭。在以素食为主的桌上,偶尔来一锅水煮鱼,那是我们的企盼,更是母亲想方设法给我们的爱。先用菜子油煎,再配上辣椒和豆豉,起锅后架在炉子上。热气腾腾的。站起来夹菜,瓦锅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的热气,旋转着,飘荡着,热气扑面,香气扑鼻,温暖得让人沉醉。夹一条小鱼放到嘴里,鱼儿带着淋漓的汤汁,不自觉地顺口而入,鲜嫩、滑腻,再加上外焦里嫩的特殊口感,直击我的每一根味觉神经,一种满满的幸福感便回荡在我的心间。
喝一口鱼汤,香辣的鲜味徘徊在每一个味蕾之间,让我顿觉酣畅淋漓。来一大碗米饭,舀一勺鲜辣浓汤,捞几根时令蔬菜,水煮鱼的香辣便毫不保留地向我袭来,从口腔一直灌向脾胃,在我的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饭后,再来一杯芝麻豆子茶,幸福得简直一塌糊涂,自然给个神仙做也不换。
那年月,虽然日子清贫,可总有些东西让我惊喜和陶醉。把糍粑放到瓦片上,在炉火上烤上一段时间,便有香味不断地飘出,唾液腺跟着活跃起来,不停地吞口水,等到一面烤成焦黄,再翻过来烤另一面。一会的功夫,糍粑烤熟了。母亲把结着金黄壳子的糍粑,一撕两半,塞给我和五哥,我迫不及待地咬一口,热乎乎香喷喷软糯糯,好吃得不要不要的,于是,生活也香味四溢了。
上学后,我喜欢捧一本书坐在火炉边诵读,这时,炉火正旺,它以它的体温温暖着我,读到会心之处,忽然炉子里砰砰爆上几声,像是为我欢呼。炉子上经常放有一把冒着热气的水壶,我有意无意间静听着咝咝的哨音,从低吟浅唱到婉转悠扬,直到水花翻滚热浪沸腾。白色的水蒸气在屋子里婷婷袅袅,缭绕弥漫。
我喜欢在炉火最旺时,打开火箱盖,看炉里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带着红色的特质和蓝色的神韵,自煤眼里涌出,热烈地舞动着,不停地升腾着,清泉般纯净,丝绸般滑爽,光影交错,婀娜多姿,神奇美妙而浪漫,它不仅使人触感上感到温暖,而且透过视觉在心灵上感受到一种启示与希望的闪光,勾引出多少梦幻般的思绪。许多童年的梦想,不作边际的期待,就在这暖暖的炉火里突然萌生。
冬日里天黑的早,晚上的时间显得漫长。晚饭后,忙完繁琐家务,圈实了家畜家禽,一家人围着一盆火,守着一盏灯,悠闲自在地享受着炉火的温暖。大人们便东家婆媳,西家姑嫂,前村后店的拉家常。十里八村的陈谷子烂芝麻事,道也道不完。母亲那些有趣的励志的民间故事便是在这时候讲给我们听的。一家人,说着笑着,吃着喝着,特别温馨美好,特别富有诗意。很有围炉夜话的味道,正如汪曾祺老先生所描述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近邻也有吃过晚饭出来窜门的。不见外,进了屋,自家人一般,脱了鞋,冰凉的脚往火箱里放去,就跟着说开了。如果来人会抽烟,四哥便会递支烟,不是红桔牌、沅水牌,就是红济牌子的,在炭火上戳一下,便神仙般地喷云吐雾了。
客人一落坐,母亲就把热气腾腾的芝麻豆子茶端过来,一碗又一碗地敬着客人,芝麻豆子茶的香气,便快乐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母亲好客敬茶,客人便放开肚子喝,一碗接一碗。喝着飘香的芝麻豆子茶,唠唠田土作物,盘算一年的收成,侃谈人世间的是非曲直,说得很世故很苍桑,时不时点燃一支烟,感受那“兼然幽兴处,院里满茶烟”的意境。听大人们谈话,让我知道了很多家以外的事情。这火炉既让我们温暖过冬,又让我在漫漫的冬夜里增长了见识,有了憧憬。
这种时光是多么的温暖啊!
有了炉火,家里就有了生机,有了炉火,人生就燃烧着希望。在融融的炉火中,我走过了一个个寂寞的冬日,走过了人世间最冷酷的三九严寒。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爱上了故乡的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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